第74章 内海（下）
醒来?后不久, 我就跟着母亲离开了医院，回到?了她住的公寓。
公寓里有三个房间，其中一个是我住的地方, 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什么我熟悉的物品，也可能是因为现在?的我也想不起?有哪些是我‘应该’感到?熟悉的物件。
在?跟我说完基本的情况之?后，母亲就没再跟我说什么话了, 但在?晚上?入睡之?前，她还是会陪在?我的床边, 大概要等我睡着才会离开。
我默默把半张脸蒙进被子里，只留一双眼?睛在?外面, 看着正在?阅读的妈妈。
那种失去记忆所带来?的恐慌，现在?已经消弭一大半了。
在?睡着之?前, 我问了一个问题。
但也正是这个问题，让那样‘温柔’的母亲，消失了。
因为我问起?了父亲的去向。
听到?这句话的母亲，整个人仿佛僵住了, 下一秒, 她的低头看向躺在?床上?的我——
眼?神中的种种覆杂情绪, 我至今无法读懂一二?。
但她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。
她说他们分开了, 那个男人，现在?不论是跟她还是跟我, 都没有任何关系。
我点点头, 乖乖闭上?了嘴。虽然?没有完全理解母亲给出的答案，但我也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了。
之?后的日子里, 我就一直待在?家里, 午餐是母亲提前做好的便当，用过午餐之?后只要等母亲晚上?回来?就行。
但要说有什么问题, 大概就是无聊了吧。
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掌握‘寂寞’‘孤独’这些更高阶的词汇，更多的时候，只是一种无所事事的茫然?。
也是从那个时候起?，我发现自己?很擅长发呆，具体而言，就是一个人在?脑子里编排一些不可能发生的故事，然?后放任自身?的意识沈溺于这个虚构的世界。
但就算我再擅长发呆，也做不到?用这项活动?消磨掉一整天的时间。
所以我开始冒着被母亲责怪的风险，开始在?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寻宝。
最终，我在?书房里找到?了一堆奇怪的‘书’。
书上?的文字不多，用词也没有很覆杂，即使是没有学会几个字的我也能半猜半蒙地读懂大概的意思。
当然?，最主要的是这本书上?有很多一眼?就能看明白的‘图片’。
在?发现那些‘书’之?后，我第一次发现，原来?时间也可以过得这么快。
快到?我还没看完一个完整的故事，母亲就已经回家了。
在?看到?我和摊了满桌的漫画书后，母亲什么也没说，但我知道了，这是可以被允许的活动?。
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年?，后来?我也开始上?学了。
这段时间里，我的常识和经验也逐渐赶上?了同龄人的正常水平，即使这是我第一次去学校，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。
在?我将要升上?国?中的时候，母亲决定搬家了。
她从家里清理出来?的东西并不多，行李箱里几乎只包含了她的个人用品，只是在?她所有的行李中——
不包括我。
我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，学校里的老师，偶尔来?家里的母亲的同事，都这样评价过我。
但我觉得，再这样‘听话’下去，有些事就无法挽回了。
所以在?母亲准备离开的那天，我没有听她的话。
我问她可不可以不走。
她问我为什么。
没错，以我们的母女关系来?看，有没有彼此对各自的生活好像都没有特别大的影响，所以她会这么问也不奇怪。
但我却不得不说出个理由?，因为是我提出了这个要求。
我选了一个最糟糕的理由?。
“因为...如果你离开了，我就没有妈妈了。”
说完这句话，我下意识去看母亲的脸，希望能从那张冰冷的面孔上?，找出一些融化的迹象。
就像第一天的时候——
“你是看到?了别人家的妈妈，才这样想的吧，就跟去水族馆那天一样。”
“但小伊，你在?水族馆玩得开心吗？比在?家里看漫画还开心吗？”
她突然?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。
我认真回忆了一下，摇了摇头。
“就是这么回事了，看到?别人去了水族馆，所以自己?也想要去水族馆。看到?别人和母亲相处的样子，所以下意识认为自己?也需要一个‘陪伴’在?身?边的母亲。”
我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。
“我没有想要责怪你，而且作为母亲，我的确应该陪在?你身?边，和你一起?长大。只是小伊...”
她蹲了下来?，第一次用手抚摸了我的脸，随后拇指微微用力，我也自动松开了紧咬的嘴唇。
“这几年?里，我们相处地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吧？”
说完这句话，她重新站了起?来?，手重新放在?了行李箱的拉桿上?。
“很抱歉，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，没法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去爱你，或者陪在?你身?边。但至少，你能自由?地长大。”
听到?这里我已经知道了，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。
“不是别人有的东西，你都能拥有，即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物。”
所以这是她的‘定论’？
还是‘借口’？
我有些生气，也许是因为这句不近人情的话，也许是因为在?此之?前的、所有的委屈。
“为什么？”
她没想到?我会这么反问，语气完全称不上?礼貌、或者是‘听话’。
或许是看着我理直气壮的样子，她也有了情绪。
“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，但是像你这样只想着自己?的孩子，当然?得不到?别人的爱。”
“所以这个才是理由?对吧！”
我大声说到?，不知道自己?该因为抓住了真相而兴奋，还是该因为这层残酷而虚伪的真相而愤怒。
但我已经足够愤怒了。
“你从一开始就讨厌我，什么没法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去爱我、什么不合格的母亲...根本就不是那种原因！你只是...”
“你只是...”
我抑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，就像我抑制不住不在?这最后的时刻、控诉所有的委屈。
“你只是从一开始，就非常、非常讨厌我。”
“但是为什么呢？因为我只想着自己?吗？但是不想和我说话的...不是妈妈吗？”
她从因那一阵突如其来?的爆发产生的震惊中回过神来?，找回了自己?的声音。而面对我的指责，我的母亲，我口中‘妈妈’，是这样说的——
“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，一样孤僻，一样冷漠的人，我们用这些东西把自己?保护地很好，但是也用这些东西伤害了其他人，伤害他人的人，不配得到?他人的爱。”
我不知道她在?说什么，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，但我想反驳她，出于本能地想要反驳她。
“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。”
话音刚落，看着女人脸上?无奈的表情，我就知道自己?犯了一个极为明显的错误。
她没有放过这个错误。
“你有，只是你忘了。”
说着，女人从身?上?掏出一包香烟，她熟练地拿出一根细长的白色香烟含在?嘴中，用随身?携带的打火机点燃。
“忘了可真好啊，如果可以，我也想忘记这一切。”
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。
从那天起?，我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。
正如女人所说的，我的确很自由?，在?同龄人还要因为家人的管束而准时睡觉、用餐、回家的时候，我完全可以自己?安排这些事情，不想吃饭的时候就不吃，还不想睡觉的时候就不睡。
不过我回家的时间倒是比其他人还要早很多，因为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。
但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太?久，因为我开始有了一些朋友。
她们是和我不一样的人，用最近流行的那个词来?说，她们是‘社会化程度’很高的人。
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在?父母身?边长大、和大多数学生一样会交朋友发展爱好、还比身?边的人更早地接触到?了恋爱这一命题。
这是我第一次，和他人产生‘正常’的联系。